
在浙江的山区,有两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村庄。
一个是金华磐安县的乌石村,距离县城约45公里,坐落于海拔500多米的高山台地,因房屋由黑色乌石垒砌而得名。早年间,乌石村因四面环山、交通闭塞,经济难以发展,一度是个深度贫困村。
另一个是湖州长兴县的顾渚村,曾因产业凋敝、人口外流,一度沦为“空心村”,多数村民只能外出谋求生计。
如今,它们双双跻身“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乌石村拥有200多家农家乐,年接待游客超百万人次,旅游收入突破两亿元;顾渚村聚集了近500家农家乐,90%的村民吃上了“旅游饭”,年游客量达400万。
是什么让贫困山村蜕变为乡村振兴典范?这两个浙江乡村的成功,是偶然巧合,还是暗藏可复制、可推广的发展逻辑?近日,在《管理世界》创刊40年纪念刊发表的一篇研究,正是从这两个村庄的实践中,挖掘出了一条乡村特色产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新路径——“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

该研究以乌石村与顾渚村为典型案例,深入分析了它们如何从“资源难以转化、村民难以参与”等困境中突围,逐步建立起一个既扎根乡土社会,又能对接大市场的包容性产业生态。研究发现,这两个村庄并非依靠外部资本的“输血式”开发,而是通过村民自组织、能人带动、行业自治等方式,逐步打通“资源—产业—场域”的市场化链条,实现了从“小农户难融大市场”到“内生驱动共富”的转变,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提供了关键答案。

从2022至2025年,研究团队深入乡村一线,历时4年开展4次调研,与地方政府工作人员、村干部、旅游从业者等82人进行深度访谈,整理出98万字核心访谈内容。为了让农户“说真话、讲实情”,团队成员主动帮村民干农活、积极融入乡土,通过最接地气的交流捕捉核心信息。同时,团队深入村庄生产生活空间进行现场观察,广泛搜集政策文件、宣传资料、新闻报道等二手资料,与访谈数据形成“三角验证”,确保研究的有效性与准确性。

团队成员在乌石村调研
本期【科研】专题,让我们一同走进这篇“写在乡村大地上”的研究,看乡村特色产业如何真正激活内生动力,让小农户顺畅融入大市场。
为何“小农户”难融“大市场”?
在我国广大农村地区,产业发展往往面临一个核心矛盾:乡村虽然拥有丰富的生态、文化、土地等特色资源,但村里的农户却难以有效对接大市场,实现资源的市场化价值转化。
与传统的农业市场相比,乡村特色产业的市场参与程度更深、门槛更高。它不仅要求农民具备专业化的生产技能、现代化的经营理念与创新精神,还高度依赖于正式规则与基础设施的系统性支撑。因此,广大扎根传统农业社会的小农户,往往会因缺乏现代经营理念、正式规则支撑和基础设施保障,在市场准入、资源获取中处于结构性弱势,难以真正融入大市场。

顾渚村风光|图片由访谈对象提供
针对乡村特色产业的市场化困境,既有研究有两种解决视角:一是强调“有为政府与有效市场良性互动”的政经互动视角,二是强调“经济行为嵌入社会结构”的社会基础视角。然而,前者忽视了乡村特色产业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难以解释实践中出现的“一哄而起、一哄而散”“赔钱赚吆喝”现象;后者虽然关注乡土文化与人际关系网络的支撑作用,却难以解决非正式市场向正式市场转型的关键问题,导致乡村特色产业往往陷入“低端化、非标准化、生产率低”的困境。
为此,本研究将焦点对准更具嵌入性和可持续性的“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探索乡村如何依托本土特色资源,通过内部组织突破结构性约束,让农民成为内生驱动的小型生产者,最终构建起兼顾经济效率与社会公平的包容性市场。
那么,乡村的内生式包容性市场究竟是如何构建起来的呢?
内生式包容性市场的三阶段构建路径
乌石村和顾渚村的发展历程,为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提供了生动的实践样本。研究团队通过对乌石村和顾渚村的深度调研发现,乡村特色产业内生式包容性市场的构建,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外发促内生—内联促外引—内外相融合”的三阶段演进,通过破解不同阶段的结构性约束,逐步实现“特色资源市场化—产业实践市场化—村庄场域市场化”的跨越。
(1)初始阶段:外发促内生,让特色资源“活”起来
发展初期,两个村庄均面临三重结构性约束:产权碎片化导致土地、文化等资源难以整合;村庄空巢化造成劳动力外流、社会疏离,缺乏组织基础;资源价值认知偏差让村民看不到生态、民俗等乡土元素的市场潜力,且风险规避意识强。
针对这些困境,村庄以“外发促内生”为核心机制,形成以能人为中心的自组织,破解约束:一是整合产权,乌石村抓住土地承包政策机遇,通过宅基地公开投标、等额置换实现自然村合并,顾渚村借力大唐贡茶院重建项目,动员村民征地整合文化资源;二是识别市场机会,乌石村在省级领导考察指导下确认农家乐发展方向,顾渚村则敏锐捕捉疗养中心客源溢出的商机;三是动员市场试验,由村干部带头,小规模动员村民开办农家乐,借助政府补贴开展营销,用实际收益打消村民疑虑。
这一阶段的核心成效是实现“特色资源市场化”——村庄成功将生态、文化等特色资源转化为市场交易载体,村民扭转了对乡土资源的价值认知,对村集体组织形成内部认同,纷纷参与到产业发展中。
(2)发展阶段:内联促外引,让产业实践“顺”起来
随着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大,新的结构性约束也逐渐浮出水面。首先表现为市场规范的普遍缺失:硬件设施简陋不堪,价格与服务标准参差不齐;其次是交易联系的极度脆弱:客源时有时无,缺乏稳定有效的营销渠道;更深层次的则是市场经营理念的薄弱:许多村民尚未建立起服务意识,缺乏经营自主性,难以完成从传统农民到现代经营者的身份转型。
面对这些挑战,两个村庄在政府引导下积极探索组织化路径。乌石村成立了农家乐服务中心,顾渚村组建了农家乐协会,通过这些行业自治组织形成“内联促外引”的突破机制。在具体实践中,它们从三个维度同步推进:一是建立市场标准,乌石村推行“统一宣传、统一接待、统一管理、统一结算”的四统一模式,顾渚村则创新性地制定了“N+1”收费模式,有效延长了游客停留时间;二是拓展交易网络,乌石村与上海旅行社建立稳定合作,顾渚村组织专门接送车队,并联动周边景区共同开发客源;三是培育市场素质,通过系统化的技能培训、实地考察学习,持续向村民传递现代经营理念,提升服务能力。

顾渚村的农家乐|图片由访谈对象提供
这一系列举措推动实现了“产业实践市场化”的重要跨越。不仅两个村庄建立起完善的市场规范和稳定的交易网络,更重要的是,村民开始形成专业化的市场经营理念,乡村特色产业实现了从“自发经营”到“组织化运作”的本质转变。
(3)成熟阶段:内外相融合,让村庄场域“强”起来
当产业形成品牌效应后,规模的快速扩张也带来了新的挑战。例如,公共秩序开始出现混乱,游客安全风险逐渐显现,公共环境和整体景观也因无序使用而遭到破坏;市场生态显得薄弱,农家乐同质化竞争日益严重,缺乏互补业态来满足游客的多样化需求;更深层次的是村民的自我发展设限,部分经营者理念滞后,满足于“搭便车”的现状,不愿投入资源进行改造升级。这些问题,本质上反映了村民个体理性与村庄集体理性之间的内在冲突。
面对这些复杂矛盾,两个村庄以“内外相融合”为核心机制,通过壮大自组织的力量实现突破。在监管层面,乌石村组建了“管头管事”队伍,形成“1+1+X”的网格化管理模式;顾渚村则将农家乐协会深度纳入景区综合管理办公室,实施积分管理制度,并借助外包服务与志愿队伍共同维护公共环境。在网络构建上,两村积极引入社会资本发展多元业态,成立强村公司与跨村联盟,逐步构建起覆盖全产业链的支撑体系。在赋能升级方面,它们对接专业设计团队与金融资源,规划建设高端民宿示范区,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为产业持续发展注入创新活力。

乌石村的民宿|图片由访谈对象提供
这一阶段的努力,最终实现了“村庄场域市场化”的深刻转型。村庄不仅建立起融合正式规则与非正式信任的完整市场秩序,更形成了多元业态互补、内外资源联动的商业生态系统。村民也在此过程中凝聚起发展共识,真正认识到“村庄发展,人人有责”,从而突破了自我发展的认知局限,共同迈向了可持续发展的新阶段。
乡村为何能突破结构性约束?
在上述三阶段中,两个村庄都成功突破了各阶段存在的结构性约束,它们为什么能做到?通过对其发展历程进行深入分析,研究团队发现了一个关键机制——乡村自组织通过递进式嵌入策略,逐步实现结构性约束的突破。
(1)自组织的递进式嵌入策略
具体而言,在乡村特色产业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的不同阶段,两个案例村庄通过以能人为中心嵌入社会、以能人为中介嵌入产业、以能人为枢纽嵌入行政的递进式嵌入策略,实现村民主体性的提升,最终支撑起乡村特色产业内生式包容性市场的构建。
在初始阶段,两个村庄的自组织通过能人的直接人脉网络嵌入乡土社会,以能人带头、精英响应的方式,初步构建特色产业内生式包容性市场。在发展阶段,两个村庄在能人主导下组建行业自治组织,以能人为中介实现制度、客源、人力等资源的传输,有效嵌入产业实践,探索形成包容性市场导向的产业实践模式。在成熟阶段,两个村庄的行业自组织通过体系融入得到政府的充分赋权,以能人为枢纽嵌入行政,形成一个持续演化的动态系统,支撑起特色产业包容性市场的不断扩张。

团队成员进行调研
进一步探究发现,自组织的递进式嵌入策略背后,是政府通过国家普惠性政策、地方产业扶持和树立典型等政策工具的逐步引导,充分体现了政府“选优扶强”和自组织“创优争强”的同频共振。
(2)政府“选优扶强” 与自组织 “创优争强”同频共振
具体而言,在初始阶段,两个村庄在国家普惠性政策下抓住机遇推动乡土社会的内生力量,实现创造村庄发展优势的“创优”过程。在发展阶段,两个村庄在地方产业扶持的“选优”逻辑下,通过自组织嵌入产业形成特色产业实践模式,完成特色产业的“争强”过程。
而在成熟阶段,两个村庄经过上一阶段“选优、争强”的发展,在政府的“扶强”逻辑下被树立为典型示范村庄重点扶持,通过自组织嵌入行政的方式将自组织制度内嵌到多个层级,最终实现村庄场域市场化。

顾渚村风光|图片由访谈对象提供
研究凝练中国经验,为乡村振兴提供了可复制方案
这项研究提炼出了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的过程机制,拓展了乡村特色产业市场机制的理论边界,识别出了乡村自组织的递进式嵌入策略,为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提供了中国经验。
除此之外,研究团队提出了三点政策启示,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和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提供了重要参考:
(1)以本地化制度供给夯实基础
针对产权碎片化、市场规范缺失等问题,推动基层制度创新,将抽象规则转化为可执行的产业治理规则,形成既嵌入乡村社会、又衔接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制度体系。
(2)以协同型网络搭建畅通链接
对内通过“农民—合作组织—企业”的组织嵌套促进分工协作,对外组建跨区域产业联盟、共塑公用品牌,将乡村“内部小循环”融入全国“大循环”。
(3)以服务型政府定位凝聚合力
政府应从直接干预转向营造公平环境、提供公共服务,通过科学考核引导工作重点转向培育开放包容的产业生态,实现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的良性互动。
“只有在田野中,才能真正理解中国乡村的复杂性和生命力。”浙江大学管理学院始终坚持“顶天立地”的研究导向,做源于实践、服务实践、引领实践的科研。本研究起源于浙江大学文化与旅游产业管理MBA项目在乌石村的产教融合调研,在那一次的调研过程中,研究团队意识到,由村民自发形成的“内生组织”在村庄发展中具有独特而坚定的力量,而这份“乡土力量”有望为解决“世界问题”提供中国的方案和智慧。

浙江大学管理学院旅游与酒店管理学系教师到乌石村调研
于是,研究团队开始对老百姓在千百年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这种“集体无意识行动”进行研究。从乌石村的乌石老屋到顾渚村的茶山竹海,从2022年夏天的初次调研到2025年研究成果的正式发表,四年时光里,他们用脚步丈量乡村土地,用真心聆听村民民心声,践行着“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学术理念。

乌石村风光|图片由访谈对象提供
多年来,学院通过组织师生深入乡村一线,不仅产出了高质量研究成果,也探索出了理论与实践深度融合的人才培养模式,培养了一批懂国情、怀初心、具实践能力的优秀人才。在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与乡村振兴纵深推进的背景下,希望这项研究的成果与经验能为更多乡村破解产业困局、实现共同富裕提供宝贵借鉴。未来,浙大管院将继续秉持这一理念,培养更多“把论文写在中国大地上”的人才,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注入源源不断的管理智慧与力量。
附:论文摘要
因地制宜大力发展乡村特色产业,不仅是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重要路径,也是畅通城乡资源双向流动、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重要着力点。本文基于包容性市场理论,选取浙江省长兴县顾渚村和磐安县乌石村两个典型案例进行归纳式案例分析,深入探究乡村特色产业构建内生式包容性市场的过程机制。首先,本文提炼出我国乡村特色产业情境下,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面临的制度性、网络性和认知性结构约束三维分析框架。随后,本文揭示出乡村特色产业经过外发促内生、内联促外引、内外相融合,逐步实现“特色资源市场化”“产业实践市场化”“村庄场域市场化”的内生式包容性市场构建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乡村特色产业通过自组织逐步嵌入社会、产业和行政的递进式嵌入策略,实现自组织“创优争强”与政府“选优扶强”同频共振。研究结果通过揭示以本地化制度供给构建与全国统一大市场相衔接的基础制度、以协同型网络搭建打破城乡区域的“封闭小市场、内部小循环”、以服务型政府角色定位实现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的有效结合,为我国实现乡村全面振兴以及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提供了启示。




